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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气

作者: 王剑冰2023/12/26生活随笔

春耕时节,大人小孩都下地了,大小牲口都下地了,满地里都是闹腾腾的热气,这里还有"二妞——二妞——再拿些种子过来"的声音,有"吃饱了就好好干活,这个时候可不敢偷懒"的呼叫牲口的声音,牲口头一低一低地猛干,时而还会有一头驴子把低着的头扬起来"唔哦——唔哦——"地叫上一阵。八岁的笆斗提着吃食一呼一吸地在垄上走,边走边喊"吃饭了——大——姐——"那些声音呼着气,人一喘一喘呼出的气,牲口一低一低哈出的气,混合在一起了,这里那里都是这样的气,或许就构成了那种浓重的地气,或者说那浓重的地气里就有这样的混合的气。

庆爷爷说,什么都有一股气,没有那股气撑着,或许就要塌陷了。打仗还一鼓作气,那作的气就是精神,是战场上的灵魂,制胜的法宝。

二婶说,别动了胎气,胎气是什么?胎气就是养孩子的内气,是胎儿在母体内所受的精气。胎气不足孩子就可能出毛病,还会早产,所以老人总是叮嘱孕妇保护胎气。

奶奶说,这就像蒸馒头,那就是用水汽把一团面蒸熟的,可不是用的火也不是用的水,火和水只是为了闹腾那股子气。

有时我会看到一团一团的东西飘着,在地边上呼吞儿呼吞儿地飘,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像一个充满气的球,但又不像球,它不圆,不方,就是那么一团一团的,一会儿合成一团大的,一会儿又分成一堆小的,一会儿又乱得不成样子了。

遇到这种气团,你只能远远地看,不能去跟前,你跑到跟前你什么也看不见,有时还会把你吸进去,你就成了那团气的一分子,你觉得闹嚷嚷的,眼睛就湿乎乎的了,眼睫毛上黏的不知道是啥,就是不停地从头上往下淌着潮潮的水样的东西。你呼吸,那些气就大呼小叫进到你的肚里,而后又大呼小叫地出来,进到肚里你觉得就是一团气,呼出来时还是一团气。我那个早晨就是这么感觉的。

人们说,山岚就是山上呼出的气,那些山岚是怎么形成的?就是那些张着口的洞里呼出的,一个个山洼洼里都是这样的气,多了就成了云气,所以山上的云气多。

西头的四奶,儿子在省城做了好大的官,她老六十大寿那年,儿子把她接到城里去享福,走的时候黑亮亮的轿子车来接,一村的人都出来看,四奶眼睛笑得成了一道缝。可住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说什么都不再去,村里的人问,城里咋样?四奶说,挤,到处都挤,挤得不接地气,喘。

四奶还在她那座老屋里住,也不让儿子翻盖,说会把气翻没了。四奶早起会先把鸡仔撒开,让它们叽叽咯咯四野里撒欢,而后走到塬上,遮着眼望远处刚起的太阳。

四奶活着,她就像一个榆木疙瘩,堆在黄黄的一堆土边,很多人以为这棵树已经死了,但它的上边,还开着几枝子白色的小花。四奶的儿子后来从城里回来了,他是以一个骨灰盒的形式回来的,他没有活过四奶。四奶对着儿子说,回来就好,家里的土埋人。

四奶此后活到了九十岁,死后就葬在了村头那片黄土里,四奶说,中了,活够了,还要活多大?该入土了。四奶是在絮絮叨叨中走的,四奶走得很安详。

关于地气,我问过奶奶,啥是地气,奶奶说,你张嘴。我张开嘴。奶奶说,你喘气。我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再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奶奶说,人会喘气,地也会喘气。人喘气活着,地也喘气活着,都不喘气了,那就死了。人活着种地,地活着养人。

我就往地里看,看地喘气。远远的有一个高高的土堆,会冒出青青的烟,我以为那就是地气。有一天我拉着狗孬跑了好远才跑到跟前,到跟前一看是一孔窑。我就又问奶奶,地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奶奶说,地跟人不一样,地气是从地的肚脐眼里冒的。

我不知道地的脸在哪里,身子有多大,我的感觉,怕是跟天一样大的,天罩着地。地撑着天,就像锅和笼。

村里的大夫和奶奶说的不一样,大夫跟奶奶聊天,说地中之气,春秋最为明显,孟春之月草木萌动,天气下降,地气上腾。秋季平定收敛,天高风急,地气清肃。我听不大懂,我还是喜欢奶奶说的。

那是一个早上,一股青烟从地上升起,是一大团,离开地面或没有离开的样子,冉冉地动,一忽浓一忽淡,摆来摆去,像在水里的纱,感觉能摸到。就跑着去摸,却总也摸不到,逗我似的总在前面飘。我追到塬头就没法追了,塬头上是一处四下里都齐崭崭的断层,下得很深,对面还是塬,还是通向好远。

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深沟,沟里长满了草棵子,这时我看到,断层下面的沟里冒上来一涌一涌的清气,真如奶奶说的,是从地的肚脐眼冒出来的吗?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地气。

夏天的夜里,一群人卷着席子、抱着被子去场上睡,躺在晒了一天的地上,暖暖的,觉得比家里的炕还沉实。躺着望着天上的星星,从东往西数,数着数着就数不过来了,流星像偷划火柴一样,一会儿嚓——划一下,一会儿嚓——划一下。夜晚的大地真静呀,静得连蚯蚓在土里发出的轻微声响都能听得见。

第二天你会发现,蚯蚓在你的周围犁了很多地。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你会闻到一咕嘟一咕嘟的清气,那个舒坦,深吸一口,再深吸一口,爬起来就看见了地气。后来我就觉得,地气有时能看见,看见的就是那一坨坨的气团,有时你看不见,但是能闻见。

咱这个地方人好把味说成气儿,地里时常飘来的那个味,就是地气。油菜的味、豆角的味、黄瓜的味、柳树槐树桃树桑树的味,还有羊粪牛粪的味,有人把粪一车一车地往地里送,一小堆一小堆地卸到那里,然后再一小堆一小堆地扬开,地里就有了说不清的混合味道。夏天和秋天的味道是沉厚的,那是麦浪稻浪的味,玉蜀黍的味,大豆和桃黍的味。

另外,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天,你还能闻到各种野草和野花的味,那种混合在一起的味顺着地垄一波一波地涌,淘洗着你的肺叶,你感到地气好极了,有时候你会把地气认成风,一丝丝小风带着悠悠的气儿飞,呼呼的大风携着浓浓的气儿涌。

在地里干到半晌休息的时候,脱下鞋子枕着,就地一躺,脸上或是遮个草帽或是什么也不遮,四周的土香就弥漫过来了,太阳照得身上暖暖的,眼皮子里的眼睛感觉是一片艳艳的红,薄薄的一层血液在游动。一会儿的时光,就会睡得呼呼的。

再后来我就感到,所谓地气,其实就是你的乡村,你的故土,是那些庄稼那些草木,是生你养你的父老乡亲,地气就是你对故土的感念,对家乡的认识,说白了,地气其实就是你的底气,是你生命的基础,你有着最扎实的最本质的最朴素的基础,你就有了活着的底气,否则你就是一叶浮萍,轻狂、无根无着落。

你的生命里总是能看到地气,能闻到土地的味道,你就会活得踏实、过得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