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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狐魅,不成村

作者: 梁爽2024/02/27心情随笔

古谚云:“无狐魅,不成村。”

我从小在城市中长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既不习惯乡村的安静,也无从体验乡村的辛苦。

在我小的时候,大约因为难耐六月城中的酷暑,我的外公,一个体重超过二百斤却精力旺盛的老人,在我外婆出生的地方——邙山上的一个小村庄里,建了一幢小楼。每到夏天,二老便搬到山上去住。

外公的小楼,一楼只有两间可以住人的小屋子,二楼是一间种花的温室。外公爱养花养鸟,他围着小楼栽了一圈高高的月季当篱笆,砖墙上爬满了凌霄花。

我就在那里度过了许多个盛夏的周末。

那些日子,有时候很寂寞,假如那一周运气不好,没有小伙伴和我一起玩的话。

我坐在二楼的台阶上,举目便可望见邙山上的累累坟冢。在那里,我读完了两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破旧漫画书,一本是《封神》,一本是《聊斋》——都是关于狐魅、鬼神的英雄故事和爱情故事。

因此,乡村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类似田园诗一般的意象,又夹杂着明媚的幻想。

《说文》曰:“人所归为鬼。”我从小便知道邙山是千乘万骑王侯将相以及我素未谋面的曾祖高祖的归处。

有时,我运气好,会有小伙伴带着我穿过一片片麦田和坟茔荒冢,去摘黄土地上野生的酸枣。那些普通人的小小坟茔和旧都洛阳近臣的墓冢挨在一起,有谁会化为狐魅或者鬼神吗?

中国大概不会有第二个地方有比洛阳的邙山更丰富的地下世界了。

“地下女郎多艳鬼”,这话是说南京的,可洛阳的艳鬼绝不输它。

“名都多妖女”,唐朝宰相牛僧孺还没发迹那会儿,有一年来洛阳考试落榜,灰溜溜地回家,夜宿洛阳郊外,不料竟遇见众多美艳的女鬼——西汉薄太后与戚夫人、出塞的王昭君、石崇的绿珠、南齐潘淑妃,乃至本朝杨玉环。牛僧孺坐拥一众美人,饮酒赋诗,最后竟得以与昭君共度良宵。牛僧孺这篇《周秦行纪》写尽了唐代草根男最真实的欲望。

相比起来,南方没落高富帅陆机,虽然也怀揣着满满的功名心来到洛阳,但他的梦高雅得多。

陆机的故事发生在进城之前,他夜宿城郊一农家,梦见一位风姿绝代的美少年与他大谈玄学——当时最为时髦的话题。

陆机大为折服,因为他从前在吴郡没有接触过这种学问,醒来方知此处并无农家,唯有王氏的坟茔——他昨夜所见的,乃是玄学家王弼的鬼魂。

陆机入洛,对他而言正如一场考试,玄谈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科,而王弼正是制定考试大纲的人。王弼的鬼魂一定是善良的,因为此后陆机的玄谈水平果然大有长进。

在每次考试前,我总会想到这个故事,学生时代我也曾做过无数个关于考试的梦,却从来没有出卷老师在梦中与我挥麈(zhǔ)谈玄。

如果了解这个故事的背景,大概就能尝出其中的萧瑟滋味。彼时西晋一统,东吴亡国,天下的中心复归于洛阳。吴郡的高富帅陆机一夜之间忽然发现,洛阳这个离家千里的地方,竟成了他唯一的出路。然而南方所有不同于中州的风俗、文化乃至乡音,都变成了粗鄙和庸俗的代表。

少年陆机不懂洛中高雅的学问,只有一路向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这是他《赴洛道中作》里的诗句。

洛阳是什么样子的呢?古诗说“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那里风流绝世、歌舞升平,满城功名利禄,满城嘈杂的繁华与虚无。陆机的名句“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正道尽彼时风味。

因此,王弼的鬼魂在洛阳城郊外的荒冢旁,彻夜与陆机玄谈,尽管“鬼”是至阴之物,这却是一个无比温暖的故事。过了是夜,前方的洛阳城,王弼助陆机前程似锦,而背后的南方,是陆机回不去的故乡。

去年秋天,我特意去汉魏洛阳城遗址溜达,汉诗中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之句,上东门是汉代洛阳城东侧的城门,我在那附近举目远眺,唯见邙岭上一片黄尘——汉代洛阳似乎没有雾霾。

如果邙岭上萧萧白杨之下真的有狐魅与鬼魂,不知他们是否会谈起今日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