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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雨微恙夜读书

作者: 彭家河2023/08/29短篇散文

川北的雨季总会如期而至,每年初春或者初秋都会有几天连绵阴雨。在农村,几天不放晴,路上便泥浆四溅,只要一出门,就会弄得满身泥水,远远没有“杏花春雨江南”或者“撑把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那样如诗如画。淅淅沥沥的绵雨一落下,便是三五天日夜不歇,听着那些雨点懒洋洋的打在房顶上,嗒嗒的声响时起时落,时间也仿佛慢了下来。

雨季来临,乡下人睡懒觉的好天气就到了。

绵雨落下,天也跟着冷起来,人们便缩手缩脚的四下寻找火堆堆钻。烤火要烧不少柴禾,多数人家都舍不得,于是干脆蜷在被窝里不出来。山里静悄悄的,一连几天只有单调的雨声一丝不苟的传过来,任何人都抵抗不住这种催眠,于是一睡就是一整天。

睡懒觉是一种无上的享受。在乡下,没有什么事是不得了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年岁岁拾掇那块巴掌大小的土地,一天就能把一辈子的事想清楚了,所以乡下人睡觉特别安稳,睡得无牵无挂。

我在乡下时,也经常是睡到自然醒来。我喜欢在深夜看书,自然早上也是从中午才开始。如果是天晴,或多或少家里有点农活要做,在睡梦中被喊醒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于是,我便喜欢上了绵雨的日子。雨季来时,也正是农闲,没有多少活路做,我便有机会睡懒觉。但是为了能彻底避免打扰,最好是再有个感冒或者什么小病在身,是最舒服不过的了。说来也怪,每年春秋,我都会患感冒,一来就是一周,这七天,可以说是我最难得的黄金周。

小时候,绵雨一来,我便感冒了,喝下母亲熬的红糖姜汤一睡就是一天,全身捂得汗水淋淋的,而且还头昏脑胀。第二天,全身无力,可是头脑却异常清醒,光躺在床上听雨下的声音最无聊,我知道纹帐后面有一个书架,手一伸就可以够着书。我穿上衣服,支着枕头,靠在床头的墙壁上,把书架上新的旧的书一本接一本的看。当一本书还没有翻多少的时候,又到了点灯的时间了。书里的世界远比窗外的雨声精彩多了,于是我便点起煤油灯继续。可是一个装墨汁的小玻璃瓶也装不下多少煤油,每次在灯花从通红到发黑直至在黑暗中落下来的时候,我才长叹一声合上书本,一伸腰隐入被窝,再等待第二个清晨早点到来。

应该说,我的阅读就是这样开始的,我喜欢阅读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乡下没有多少书,更没有电视、收音机,于是我便把村里有书的人家基本上跑遍了,谁家有书,我便常找机会过去玩,全村的连环画我几乎看光了。然后我也开始喜欢与年长的老人打交道,听他们讲一些过去的故事。从老人口里出来的东西,是我那帮小伙伴们永远都不会说出的,我与同龄伙伴玩耍的时间更少了,他们擅长的各类游戏我都不会,他们玩耍都不找我,于是我也便只有找书看了。

在乡下教书那几年,我的空闲时间都是在读书,应该说是读有字的一切东西。有一年我到南充,在人民中路邮政局外的街口看到一个卖旧书的,那里全是些好东西。我一问价钱,一元钱一本,我欣喜若狂,于是满满实实装了一牛仔包,全是《收获》、《十月》之类的杂志,在回家的车上,我想这一背东西够我消化一阵子了,心里无比欢欣。那些发黄的杂志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怪味,但里面的那些文字却透出一股诱人的芳香。由于上课,我一直遗憾没有时间静下来认真读一下那些书。

所幸的是,我终于在一个梅雨季节患上了感冒,浑身无力。于是我便向学校请假治病,一边喝着板兰根,一边靠着稻草枕头,拿出那堆杂志,找个精彩的题目开始,然后再一篇一篇进行扫荡。我发现,一个好的题目下,不一定有个精彩的故事,一个看似平淡的题目下,或许隐藏着一个无与伦比的好故事。好比一个女人,仅凭一个美丽或者丑陋的脸蛋,是不能看出她的贤淑与教养的。在又一个病季,我翻完了那一大堆书,经历了一种又一种人生。我一直认为,看一篇小说,便经历了一种人生,虽然我只是孤独的生活在乡下,但我已经熟悉了五花八门的山外世界。

大路上不时会走过一些衣着光鲜看似斯文的男男女女,他们经过我所在乡村小学或者是我家盖着破瓦的木构老房时,都会用一种上帝般的眼神打量着我,有的还饱含深情的说:“农村真落后啊,你看,这些孩子、这些老师多么可怜。”对于他们的言语,我非但没有自卑和自暴自弃,反而觉得他们是多么无知。对于他们的怜悯,我总是淡淡一笑,说:“那是,那是。”路人总是满足而去,如果他们中间有细心的,那可能会发现我的眼神里说的却是另一句话。

我在县城上了三年师范又回到了当年上中学的村子,我很快便融化在川北农村的男男女女中间了,走在路上,只有鼻梁上架的那副眼镜仿佛在注释此人可能识字。

回到村上,土堆后、池塘边又多出了不少光着屁股、流着鼻涕的男娃女娃,看着他们不时啼笑痛哭,我在想,他们此时所乐所忧是不是与我当年一样呢?

在阴天或者雨天,我便翻出我当年买回的旧书,给孩子们讲书中的故事,让他们更多的涉足山外的世界,更早的懂得更多的东西。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一次全新的人生体验,对于我来说,却是一次深刻的生命回刍。

多年的阅读习惯让我变得更加阴柔和豁达。我几乎遇不着多少发怒的机会,我也几乎没有遇着过极度悲伤的时刻,这种状态,我不认为是一种麻木。面对周围日复一日形形色色的争吵决斗,我却熟视无睹,以至有不少人说:你这人境界难得!

有一年,南充书法家到我县采风,朋友让书法家给我留幅字收藏,可是写什么呢?我琢磨了半天,静静地说出了四个字:至柔则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