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中春事

三月，蛰伏了一冬的口腹之欲，随春萌动。身体像上了一个时令发条。对明前茶的渴望，一日比一日强烈。

这一日，许久未见的三五好友，因一句"有明前好茶",各自干脆利落地抛下世俗种种束缚，聚在了一起。地点就在友人明所住的汀溪畔。

明有自己一处庭院唤作"闲庭月".既然是闲庭月，岂能无桂子？他殷殷切切移来桂花树，栽在山墙边上，辛勤浇水，盼着秋天第一缕馥郁。

茶会以天为寮，地为席，五人团坐。友人茗习茶三十年，邂逅无数好茶，喝遍春秋风月，因而大家一致举荐由她烧水点茶。

天青色茶盏入水后泛着珠光，与茗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押着韵。友人宁在庭院里溜达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已多了几片红豆杉叶子。用来做茶托，是不刻意的美妙。还有茶花一两支，一炷自制的"二苏清影"合香，一支口琴。高涨的文艺热情像饱含的春水，马上就要溢出。

明前龙井受了热水，翻滚出了翠绿色的清香。这味道好熟悉。我想起那一年也是春天，我于南京向扬州而去。在南京吃了些许油腻食物，几日下来身上竟有些恹恹。车停在扬州城外要了一杯龙井，正准备品，姑娘听说我食欲不振，将茶汤倒出来泡了一碗白饭。稻米和茶的清香，令我当下胃口大开，在江南的软风中狼吞虎咽。

又一年春，我去永州零陵。友人居山中，庭前柏木郁郁，花朵盛放，蜂群乱哄哄，好一个热闹之春。山中人喜欢制茶，路子非常野气，炒好的茶直接悬于灶台横梁上。久而久之烟熏火燎，茶叶入水后有浓重的柴火气。喝下第一口，毕生难以忘怀。询问当地人，朴素地答曰山中雨雾多，湿气重，一碗茶汤下去，扶正阳气。

数日后，我从山中离开，友人给我行囊里塞了一大包山茶。回来的路上，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赤霞烧",这是我和这座山的秘密。

此后每每入不同的山，我都会问山民讨杯茶，也是吊在横梁上的那种，但再也喝不到当年那种味道。

还有一春我在苏州，临别前造访狮子林。天色将暗，夜幕是从天际的四个角晕染开来的。霭霭停云，濛濛时雨，春天变化无常被我收纳在了一杯清茶里。茶叶在水中舒展翠袖，像昨天巷子里擦肩而过小娘鱼的翡翠耳环，像昨夜伏于轩窗的点点绿萤，像太湖石脚下探出的一丛青苔。饮完一杯上路去。我把茶翠色的梦遗落在了苏州。

少年游总是轻别离。以为时光很长，后会有期。而此后我已多年未入山，春复一春，距上次去苏扬已八年有余。

一番畅想，三盏春茶，饮到黄昏上灯时。乌鸦归家，水鸟回巢。喝过了少年意气、中年一期一会，下一盏是否是老年的闲适与淡然？

明说，下一次来，叫一位艄公撑船到柳荫浓处，江心饮茶，听尺八，看月白如碎银。大家一致称雅致。只不过，仿佛心有灵犀似的，都没有说下一次究竟是何日。起身告辞，分不清是回忆太湿，还是草木含露，雪白的春衫无故湿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