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说“清明”
杜牧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路上行人的身躯疲惫了,可以借杏花村酒小憩一晌,可是路上行人的"魂"疲惫了,要到哪里去安歇呢?说起来,这个"魂归何处"的问题,实在是人类文化的千古之谜。
南宋理学家陆九渊名言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心吞万有,天人合一,气魄不可谓不超拔。然而于禅者看来,这境界还是有质碍的。《五灯会元》卷十记载,唐末五代僧人法眼文益曾行脚参学,途阻大雪于罗汉桂琛的地藏院休息,一番论谈,大雪停后,罗汉送法眼至门口,指着庭下的石头问他:"你总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请说这块石头是在心内,还是在心外?"法眼回答:"在心内。"罗汉便说:"你这位行脚之人,有何理由把一块石头放在心头呢?"法眼窘极,无言以对,便留下来跟随罗汉参学。罗汉桂琛问到了点上:出家人本求解脱,为何反把石头搬上心头!推而广之,整个宇宙,又何尝不是一块石头。对于那些"厌世"而无从"出世"的人来说,把个宇宙塞在心中,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不知道宇宙这块大石头从何而来,又何以把宇宙这块大石头放回原处?说到底,宇宙人生的来去问题,始终都是哲学家心头放不下的大石头。
那么,宇宙人生自何而来?《碧岩录》第四十二则记载:庞蕴居士告辞药山惟严禅师出门,见寺外大雪纷飞,便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有一位全禅客问:"落在什么处?"庞居士打了他一掌,以示警醒。全禅客的思维太执泥了,他非要让雪片落在某一处,落在地上、树上或屋檐上,不自觉地追逐某一具体的时空点,这就叫"着相",叫"色不迷人人自迷".在佛家看来,本心虽然空灵无相,但芥子纳须弥,十方世界尽在其中,好雪片片,不会有任何一片飘出心外,根本无须着相追寻。再者,据佛家色不异空的观念,好雪片片,雪非雪,落非落,有何雪能落于何处?如果把整个宇宙也看作这么一片好雪,那么,宇宙不会飘出一心之外,而且,也没有一个实在的宇宙在飘。于禅者而言,宇宙只是瞬息幻变、把捉不住的一片飘雪、浮云。梦幻泡影、空花阳焰的人生意境也就由此而来。《楞严经》卷二云:"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惟认一浮沤体,目为全潮,穷尽瀛渤。"宇宙虚空,只是本心内的一个浮沤。无独有偶,刚刚辞世的物理学家霍金,他的宇宙起源理论,也"想象"宇宙的起源(奇点)有点像沸腾水中的"泡泡",认为宇宙的开端,可能出现了许多"小泡泡",一些"泡泡"由于不能维持足够长的时间而坍缩,但一些"小泡泡"膨胀到一定尺度,就可以逃离坍缩,以不断增大的速率膨胀,形成我们今天看到的宇宙。东西方文化的比较,让我们产生许多有趣的联想。
在禅者心中,因为万法不出一心故,宇宙万象幻现于心,幻灭于心,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又因为色即是空故,宇宙的"重量"和"质量"为零,万法皆空,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至此,禅者心中的"一片石头"可以放下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本无拿起,何来放下。不过,话说回来,又因为空即是色故,心物不二,万象皆真。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记唐无尽藏尼师悟道偈云:"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道不远人,人自远道,此之谓也。悟此,则可如宋无门慧开禅师《无门关》中诗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四季嬗递,大千变幻,无非一心之游戏,自作自受,自迷自悟,迷悟本来平等。但在证入这宇宙人生"实相"之前,禅者却必须经历一番磨砺,磨去胸中"迷魂",看破万象,呈现清清净净、明明白白的心境。
人类"魂归何处"呢?假如这清明境界便是本心,那么"迷魂"(心中迷茫)同宇宙万象一样,弥漫于此清清明明本心,亦消散于此清清明明本心。这就是人类所谓的心灵归宿。
人间又到清明时节。中国文化中有"清明"一词,大见奥妙。何为"清明"?《历书》云:"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岁时百问》云:"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大自然的清明与人心的清明,天人之间,有着微密联系。触景生情,细绎心性,不亦"清明"之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