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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园嬢嬢

作者: 卿嘉兮2023/10/03心情随笔

老妈买菜回来,带回一袋麻园。扁圆的麻园有半个手掌大小,一层金色的焦糖包裹在糯米面团的表面,糖壳上撒着焦黄的芝麻。酥脆的糖壳被热气冲开了几条裂缝,露出里面白胖的糯米团子。嘎滋一口咬上去,糖皮酥脆,面团软糯——正是记忆中童年的味道。

"这麻园哪买的?好好吃。"我问。

"小区门口新开的一家店,叫麻园嬢嬢。"

"麻园嬢嬢?不会是老家那个麻园嬢嬢吧?"

"不晓得,人多,我没注意。"老妈想了一下,说。  

咬了一口麻园,我忆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麻园嬢嬢。

麻园嬢嬢的老公是县上有名的二流子,三十多岁了无人敢嫁,他家里人只得砸锅卖铁凑了彩礼钱,从大山里娶到了麻园嬢嬢。

第一次见麻园嬢嬢,是在她结婚那天。那时我只得八九岁,听人说新娘子长得漂亮,便拉了几个小伙伴,去新房偷看。

麻园嬢嬢的新房,在一条窄小的弄堂的尽头。我们进去的时候,十六岁的新娘,正垂头坐在窗边。

正是黄昏时刻,温暖的夕阳斜斜地照在新娘的脸上,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一只金色的飞蛾扑扇着翅膀。听见我们进来,她猛地抬起头,一对大而圆的眼睛里含着泪,眼神里有受惊小鹿般的慌乱。

"新娘子哭啦。"一个愣小子笑着嚷。

我隐约知道新娘的不幸遭遇,这眼泪让我有些不自在。"回去了,不看了。"我一挥手,带着一帮孩子风一般地跑出了新房。

没过多久,新娘在街口支起一个摊子,卖麻园。她做的麻园个头大,味道好。渐渐地,孩子们都叫她麻园嬢嬢。"麻园嬢嬢的麻园,全县第一。"孩子们说。

她的丈夫仍是滥赌。据说麻园嬢嬢把仅剩的钱藏到墙缝里,也没躲过丈夫的搜刮。这个赌鬼又爱喝酒,喝醉了便在屋里打老婆。我常常在半夜被对街传来的哭喊声吵醒。我问妈妈,麻园嬢嬢为什么不和这个坏人离婚啊?妈妈叹气说,女人离了婚,名声就坏了,能捱就捱吧。

然而麻园嬢嬢的苦难远远没有捱到尽头。几年后,麻园嬢嬢生下一个智障儿。大家都说,这是赌鬼丈夫酒后造的孽。对街的打骂变得更加频繁。街坊邻居看不过去,前去劝阻。那赌鬼乘着酒劲,连街坊也劈头盖脸地打起来。

有一天,我去摊上买麻园,见麻园嬢嬢眼眶污青。初见时,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神突然在我脑中闪回。"你离婚吧。" 我脱口而出。  

"仔还小……我没文化……我……"她搓着皲裂的双手,嗫嚅着,似在向我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

我脸红了,交浅言深,让年少的我有些手足无措。我转过身,落荒而逃。

一个冬夜,麻园嬢嬢的傻儿子突然丢了。

街坊们帮着找了一夜,终究一无所获。后来听说在傻儿子走丢的那天,曾有人看见他躺在一辆外地货车的车斗里睡觉。"肯定是挨货车拉走了,货车司机应该也不晓得拉着一个人。"人们分析。

没过几天,麻园嬢嬢的摊子不见了。赌鬼在家门口呼天抢地。一打听,才知道,麻园嬢嬢卖掉家当,去找傻儿子了。

逆来顺受的麻园嬢嬢竟然突然转性了,我有些意外。老妈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嘛。

麻园嬢嬢一去多年。小镇的生活一切如旧,人们几乎要把她遗忘了。只孩子们偶尔抱怨一句,吃不到麻园嬢嬢做的麻园了,引起大人的一阵唏嘘。后来我离开家乡去求学,便再也没有听到过麻园嬢嬢的消息。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熟悉的家乡味道,让我迫不及待,想知道麻园嬢嬢的近况。

我寻到"麻园嬢嬢小吃店"门口。店面不大,门头挂着横幅"现炸麻园买一送一",老头老太排队等着麻园出锅,一副生意红火的样子。

老板娘围着围裙,熟练地用长长的竹筷拨弄着油锅里的麻园,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焦香。她盯着油锅,并没有抬头,问我:"您要几个?"

老板娘的普通话里有家乡的口音。这给了我询问的勇气。我用家乡话问道:"你是麻园嬢嬢吗?"

"你认得我?"老板娘闻言抬起头,脸上一块狰狞的伤疤遍及半张脸。猝不及防之下,我眼神躲闪。

许是习惯了陌生人眼里的惊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吓到你了吧?"我赶紧微笑着摆摆手。

她端详我片刻,惊喜地道:"你是嘉妹子!"

原来离开家乡后,她边挣钱边找孩子,沿途在各地的早点店打工。一天早晨炸麻园的时候,累得睡着了,一头栽进了油锅里。

"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人嘛,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苦的时候是真苦,熬过去了,就不苦了。"她一边忙碌着,一边云淡风轻地把自己半生的苦难娓娓道来,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年轻那会儿,觉得离个婚就是塌了天。出来见了世面,才知道,这人哪,得自己成全自己。"    

"找了八年,"她做一个"八"的手势,语气里透着炫耀,"都说找不到了,喊我回去,我不信。"

"孩子呢?"

她笑着指了指店角收银台。

收银台后,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二十几岁模样。见我看过来,他咧嘴一笑,说:"一块钱一个。"

"哈宝仔,喊阿姨。"麻园嬢嬢语气宠溺。

"阿姨。"男人眼睛里有孩子般的天真。

"以后常来啊。"麻园嬢嬢给我装了一袋麻园,死活不肯收钱。我推辞不过,只得接过来,拿出一个,一口咬下去,好香啊。

"麻园嬢嬢的麻园,全县第一。"我夸道。麻园嬢嬢腼腆地笑起来,大而圆的眼睛与当年一样明亮。不同的是,如今这双眼睛里不再有泪,有的是岁月赋予的平静与安详。店外,冬日的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