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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诗经

作者: 汪渔2023/11/18心情随笔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河流的每一声喧哗,飞鸟的每一次振翮,野花的每一番开放,都是乡邻的用心之作。

那是他们发表在春风大地里的风、雅、颂。

没经历的城里人进山,或许吓得以为遇到了“绑匪”。

山里人厚道朴实,瞧得起他瞧不起他,全凭你是否“抬爱”吃他那顿饭。你说我真的有事不敢耽搁,大人小孩便一拥而出,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腿的抱腿,七手八脚把你绑架进了屋,“嘭”地一声将堂屋门关严。小孩拖把椅子坐镇把守住门闩,切断你逃跑后路;大人一把掳过你的提包,旮旯角角藏个牢实,让你想逃却寻不到随身必带的“武器”。

然后捉鸡子撵鱼,铁鼎罐焖饭。边整边问你兔子肉红烧要不要得,松树菌煨汤爱不爱喝?他们都晓得城里人开饭准点,生怕你饿了肚子,便一个劲地催“火烧大点火烧大点”,催得柴灶的火苗子舔了烧火人的头发,铁火钳烫得“火老大”手指头直打甩甩。

“腊圆尾”本就七分酡红瘦,三分黄亮肥。炖到九分熟,一筷子捞出来,切成巴掌大。掀进铁锅,爆到锅底汪着一汪油了,“扑”地一把蒜苗扔进去——即使你在方圆几十米,奇香也诱得你口水直流。至于你决计逃走的意志,早被满屋的异香撩逗得脚 手软。

菜肴上桌,吃得你差一点吞掉自个儿舌头。便忍不住一边砸嘴一边慨叹:“好吃,好吃!安逸,安逸!”女主人听到赞叹高兴得一脸春光灿烂,男主人则“嘿嘿,嘿嘿”停下筷子直望着你傻乐。

本已吃得十分饱,但也许为了某种预谋,他们便开始摆野“龙门阵”。若干年前,一定是讲王麻子的儿媳不孝敬,被炸雷劈了个仰八叉,或念一段“别人有年我无年,提起猪头要现钱,有朝一日时运转,两条裤儿垛起穿”的理想。如今则讲张老头的四个儿子都考上了学,只有老二不成器,才上了个大专;或问傅老幺的大女儿你记不记得?那真是小来鼻脓口呆,长大美貌人材,某年去广东务工,现在已嫁给一个香港老板了。你正听得出神,冷不防一双筷子在你眼前一晃——饭碗里又钻出了一夹肉。计谋得逞,男主人即时反转话题:“莫讲斯文,莫讲斯文,好吃你就多吃点!”

油嘴滑舌饱嗝连天了,大人便将你的提包寻出来,小孩便赶去开了门闩。你正要道声谢,却又有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伴着一张羞惭的脸递过来:“嘿嘿,你们城里人喝水拉尿都要钱。这点土特产,带回去给娃儿尝尝鲜。”你不好意思双手推托,他就拉长了脸,说伤感情的话:“你见外,看不起我们土包子,就不该到山里来!”边说边推你走。你便怕他又纠缠很久,直要讨价还钱从小路送你到大路,只好“委屈”地收下。

等你走到山脚,不经意回头看山腰,却发现那家人还在一边朝你挥手,一边吊起嗓子喊“慢慢走哦——二天又来——”

“开县的举子云阳的盐”。

老家的灵山秀水和广袤丰腴的沃土滋润出了一茬茬茁壮旷达的汉子。入夏,总是丽日连着丽日,晴得汉子们的躯壳跟他们的心思一样缺少遮拦。乡邻见面便相互打趣:“怪不得今年旱得恁狠,原来这儿恁大一个旱魃!”

老旱魃的头总是刮得光光的,肥硕的裤腰在肚皮上褶了又褶。光背上随时别着一把篾把扇,大老远就直白地打招呼,羞得张家儿媳李家儿媳红着脸欲骂不能。老旱魃寻个阴凉处坐下来,话匣子随着篾把扇的轻摇而呱哒呱哒地展开。话题无非是甲戌大天干,庚午闹“草口王”,湖广填四川……每个细节都被他们演绎得活灵活现,仿佛自己就是那段历史的导演。

他们当中新近有人下了城,便感叹:“啧啧,我在裁缝铺看到一个模特儿,硬是乖得很。”没下过城的便趁机唏嘘,现在的电视广告全是女人的天下,好像大老爷们都死绝种了!话题越谈越深入,顺利发挥到药物广告太多,仿佛活起的人从头到脚都是毛病……

这样从盘古开天辟地扯到地里种的辣椒越来越不辣了,时辰就过了大半天。便有人抬腕看表:“哟,娃儿要放学了。”老旱魃们便别起扇子,收起不正经,正正经经去接下学的孙子孙女,去牵滚澡的水牛黄牛,去“叭叭叭叭”扭开电视……

小旱魃都是鬼精鬼灵的,新剃的头皮泛出匀匀的青光,全身上下光得只剩下一条仅可遮羞的短裤。得了空,哧溜哧溜梭进秧田,瞪圆双眼寻找黄鳝眼眼。不一会儿,四五条黄鳝得手,扒拢一堆柴禾,吱吱吱吱烧将起来。黄鳝烧熟,一手捏头,一手拉尾,一嘴啃下去,撕下一块肉来,吧哒吧哒地嚼。啃完,拍拍双手火灰,道:“鸡鸭面蛋,不如火烧黄鳝。”

除开螃蟹脚生吃了可以帮力外,虾子麻鱼都要烧了吃。玉米出来时烧玉米棒子,豌胡豆成熟时烧豌胡豆……小旱魃烧东西便形成了技能技巧,火候总把得不温不火,食物总烧得不生不糊。夏秋两季,田坎上、公路边、石坝里,总会不时冒出一股股青烟和清香,仿佛就是在这股股青烟和清香的升腾飘浮中,小旱魃身上的肌肉变得越来越滚圆结实;仿佛就是这样边自自在在的吃着烧烤,边逍逍遥遥地度过了童年。

壮年旱魃是山乡的主心骨,他们用手上的血泡和肩上的老茧奠祭出同辈之间的血肉情谊。年龄相仿的,叙起齿来,都是牛年生的,便热络络地打了“真老庚”,年龄相异的,又非同宗同族,也热络络地打了“干老亲”。老庚老亲是一条神奇的纽带,呼啦呼啦把毫无关联的一个个家庭套得近近乎乎。今天我家建房,老庚老亲丢下自己的活,急暴暴都赶来下力;明天你家动土,老庚老亲丢下自己的事,兴冲冲全跑去帮手。相处日久,免不得朱家少了一只鸡,杨家丢了一只鸭,朱家妻杨家妇心痛不已,跳出门来,一手叉腰,一手扬在半空一顿数落。壮年旱魃听不过意,纷纷跳出来,说莫骂了莫骂了,我们当着天老爷说个“狠话”。于是你说谁偷吃了今年过不得年,他说谁偷吃了明晨就肚子拉稀……狠话讲完,隔阂冰释,各家和好如初。

偶尔有城里的人大老远下来钓鱼,壮年旱魃视为荣誉。但鱼儿并不赏给客人脸色,一天半日不肯咬钩。旱魃急了,提出手网,网起一堆鱼来,算替客人解气。末了,将客人拉进屋,大碗喝酒。客人拘束,主人便劝:“怕什么,醉了我背你回去!”结果客人醉得浅,主人醉得深,他却硬要摇摇晃晃来背你。

这时便不难发觉,壮年旱魃已为过渡到老年旱魃积累了精美的谈资,透过醉态你能窥见他将来背上别把篾扇时的影子。

(注:旱魃,传说中能造成旱灾的怪物。热天乡下汉子喜欢光膀子在日光下劳作,据说这样便得罪了天神,降下干旱以示惩戒。这种惹下干旱的汉子便被乡邻谑称为“旱魃”。)

梅花开了。雪花开了。腊月到了。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腊月自知是季节的尾声,它让客轮跑得更欢,航班起落更勤,车轮转速更疾。“家无虚丁,巷无浪辈”,旅人被催促提起步伐,赶天赶地,赶车赶船,回家过年。

天遂人意,地献吉祥,天地在腊月里握手言和。上天收起雷鸣闪电,大地藏起猛兽狂澜,各以庄严肃穆对视平和辽远,相看两不厌。

乡人有云:婆娘要胖,开水要烫。烫开水干嘛?当然是烫年猪。杀过年猪,吃刨猪汤,是乡村腊月里最盛大的仪程。他大舅,他二舅,七大姑,八大姨,平日难得相聚,此时全都聚在一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猪匠一声“鱼吃跳,猪吃叫,拿去炒!”一条生抠里脊或是猪肝猪腰飞上了灶台,小娃娃纷纷撇下这边的热闹不管,径奔灶台“望嘴”去了。

此时,杀猪匠手持利刃,高声问主人:安排几块“人情菜”?主人家心里一默,自己的爹娘,婆娘的爹娘,各割五斤坐墩肉才行;姑老表,舅老表,姨老表,明年谁要结婚,谁要生子,谁要贺房,须各准备一块。待主人三块五块报了数,杀猪匠手起刀落,方方正正的“人情菜”分割下来。

凡事也有特例。比如,原则上,猪头是留给自己父母的。若是儿女今年刚好成亲,猪头则要送给媒人。媒人地位为何如此重要?因为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

有钱无钱,娶媳妇过年。乡村的上空,腊月里随时可以听到阵阵惊叫:“快看,新媳妇,新媳妇!”

农闲无事的村人,呼啦啦一下聚到路旁,打望,打趣,逗迎亲的,也逗送亲的,逗抬嫁妆的,也逗身边的单身汉。人人马马,红红绿绿之中,女人们嘴里在“一二三四”地忙着数有多少抬陪嫁、多少床铺盖、多少个枕头;男人们心里在盘算虽然新媳妇鼻子上有两颗麻子,但脸巴上有两个酒窝,身体也胖可能很软和。·

不知轻重的“半节老子”们,早就按捺不住,使劲冲着新媳妇撩拨:哟,走得恁快,三步并着两步的,想早点进洞房嗦。

本想早点摆脱围观纠缠的新媳妇只得放慢脚步。

于是“半节老子”又喊:哟,走得恁慢,莫不是肚里有货了哟。

一阵阵“恁快”“恁慢”的交替呼喝声中,走了几十年路的新媳妇终于成了惊弓之鸟,最后竟如邯郸学步的那个人,不知到底如何走路了。

腊月是红色的,腊月是喜庆的。腊月是沸腾的,腊月是富足的。腊月是团聚的,腊月是感恩的。

岁末的每一天,乡民都当生日在过,当节日在过。

从腊月初八闹到腊月三十,迎春花开了,礼花开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新春到了。